红木贸易与正在消失的红木林

2015-04-23 10:50 来源于:英国金融时报 | 作者:迈克尔•皮尔 | 浏览:
探玛隆•颂萨(Thamarong Somsak)以前在一间印刷厂工作,但他一直向往户外工作。探玛隆的家乡位于曼谷东南省份,那里森林茂密,他自小在森林的怀抱中长大,大自然始终吸引着他。

    探玛隆•颂萨(Thamarong Somsak)以前在一间印刷厂工作,但他一直向往户外工作。探玛隆的家乡位于曼谷东南省份,那里森林茂密,他自小在森林的怀抱中长大,大自然始终吸引着他。终于有一日,厌倦了印刷厂工作的他来到靠近泰国与柬埔寨边境的Thap Lan国家森林公园。他在那儿找了一份护林员的工作,哪怕薪水只有原来的一半——他原来的月薪是500美元。35岁的銮探隆身上佩戴着佛教护身符,绰号切特(Chate)。他说:“从我还是个小男孩起,大自然就一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我会来这儿。”


护林员探玛隆•颂萨(Thamarong Somsak)

    要不是围绕在切特和他同事四周令人触目惊心的现实,这本来会是个温馨的故事。切特正站在一座盗伐者留下的、现已废弃的锯木厂里,地上到处都是木屑和塑料油箱。偷伐者们留下了一个树桩和一堆下脚料。那些表面为褐色的木料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深红色的木心泄露了它红木的身份。红木是一种名贵木材,人们不惜一切代价要获取它,以满足中国新贵消费者对它的渴求。切特数着树桩上的年轮,哀叹道:“这棵树至少有一百岁了。”

    非法跨国贸易在柬埔寨和更内陆的地区非常猖獗,为尽力阻止此类贸易,切特所属的护林队会深入森林深处。Thap Lan保护区所在地远离泰国的海滩、庙宇等旅游胜地,在这里遇见老虎的几率比遇见度假者的几率大得多。虽然护林员(以及盗伐者)已经在林中劈出了几条小径,但森林中绝大部分地方仍是藤蔓丛生,而且非常潮湿,蚊虫密集。

    到了晚上,护林员们就在林中露营过夜。他们在篝火旁喝着威士忌,展现着泰国人的常见本领——用基本的食材变出美味的食物。他们喜欢互相开玩笑,但同事间的这份友爱遮掩不住这份工作的危险和艰难。43岁的威猜真•沙功(Vichaichin Sakorn)是这支护林队的队长,他说他们每个人都负责相当于数百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区域,为他们的敌人提供了隐藏和逃跑的广阔空间。Thap Lan森林公园的护林员去年对盗伐者实施了200次抓捕,在抓捕行动中护林员无一人员伤亡,但在泰国其他地区,有7名护林员在类似行动中丧生。


护林队队长威猜真•沙功(Vichaichin Sakorn)

    这群护林员虽背景复杂,却是一个自豪的群体。有些人与切特一样,并不是通过常规途径成为这座森林的守护者的。24岁的小鬼头猜拉•帕柯(Chair at Pakhot)曾是一名机械师,他被招入的原因是他以前常为公园负责人修理汽车。但他们拥有同样的责任感——以及同样的愤怒。随着火堆燃尽,46岁的卡里坎•彭拉莱耶(Karimkarn Punlalay)描述了自己的见闻,他说这是一场对这座森林的跨国掠夺。他说:“在这座森林公园工作时我看到,伐木的是柬埔寨人,但他们只是雇来的帮手。出钱雇他们的是泰国人。木材被运往柬埔寨,然后运到越南,最后运到中国。”

    红木及其他名贵木材已成为东南亚进入掠夺时代的象征。从宝石到水资源,湄公河流域国家眼看着资源被它们北方庞大的邻国吸走。暹罗红木(Siamese rosewood,学名交趾黄檀,俗称大红酸枝——译者注)现在面临着极大的灭绝威胁,以致2013年《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将它列入濒危物种名单。

    位于英国的非政府团体“环境调查局”(Environmental Investigation Agency,简称EIA)去年发表报告称,中国人对珍贵红色木材(即“红木”,暹罗红木也包含在内)的需求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开始升温,然后一发不可收拾。2011年,环境调查局的调查人员发现一张红木床在上海售价100万美元。到2014年3月,对红木的需求和囤货行为迫使其价格在一年内上涨逾三分之一,每吨价格超过1.7万美元。市场飙升甚至能将红木价格抬高到8万美元一吨。报告上写道:“在过去10年里,中国对仿制明清风格的豪华木制家具和文玩的需求飙涨。这类木材的日益稀缺已导致其价格飙升,投资热钱的流入又加剧了上涨趋势。”

    虽然这类木材有一部分来自亚洲以外的动荡国家,特别是马达加斯加,但据信中国的大部分进口红木来自缅甸、泰国、老挝、越南和柬埔寨。这一地区边境监管漏洞众多、武装冲突频繁,红木贸易极为猖獗。今年1月在缅甸边境地带的克钦邦,一百多名中国伐木工人因涉嫌非法伐木而遭到逮捕。同月,泰国当局宣布查获了30个集装箱,里面装着在泰国砍伐的木材。这些集装箱先被运到老挝贴上假标签,然后运回泰国,准备下一步发往中国。(老挝媒体称这些集装箱里只发现了7小件红木。)红木生意还深入到官场,2月12日,前泰国中央调查局(Central Investigation Bureau)主管蓬帕•差亚班(Pongpat Chayapan)因持有盗伐的红木,被泰国一家法院判处入狱9个月。

    位于曼谷的非政府环保组织Freeland的一名项目主管蒂姆•雷德福(Tim Redford)说:“木材犯罪团伙正赢得这场肮脏的战争。必须对这场危机予以更多关注,因为这些犯罪团伙正一次一个物种地,摧毁着这些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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柬埔寨的酸枝贸易:从Preah Vihear的新伐木材到Stung Treng的木材仓库

    在一个自然资源正以惊人速度遭到掠夺的世界里,这类故事貌似是不可避免的。它们还有可能会让西方人局促地耸耸肩——在西方国家,人们以发展为名,也砍掉了自己国家生长了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的森林。湄公河名贵木材贸易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它非常混乱,有时还涉嫌犯罪,却只鼓了少数人的腰包。更令人震惊的是,尽管木材的砍伐和出口长期受到政府限制,木材贸易却依然兴旺。最好的例子莫过于Thap Lan森林公园边境对面的那个国家——柬埔寨。据估计,柬埔寨在短短40年里已失去超过三分之一的森林。

    豆蔻山(Cardamom Mountains)位于柬埔寨首都金边西北方向,距金边有一段很长的车程。通往菩萨省省城的铺好的公路接上了一条土路,土路穿越绵延几英里的人烟稀少的村庄。一个标着排雷项目的指示牌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红色高棉的地盘。这支1975年上台的狂热势力曾掌管该国政权,在杀戮场和劳改营里发起了种族屠杀。

    土路到达的下一个城镇是列文地区(Veal Veng)的Pramoay,在这里可以看出,中国通过与洪森(Hun Sen)结盟对当代柬埔寨拥有的影响力。洪森曾是红色高棉领导人,过去30年一直担任柬埔寨首相(总理)。位于这个小镇主要马路旁的那家旅店已没有空房,因为它已被包下来用作中国工人的宿舍,他们受雇来建设该地区一个庞大的水坝项目。旅店院子的一角扔满了空的白酒瓶子,还有一只死猫。


樵夫们遗留的废弃物

    从Pramoay骑摩托车出发,两个小时后可抵达一个伐木区。一路大雨滂沱,山路泥泞。2012年正是在这个偏僻的地区,著名森林保护活动人士恰乌提(Chut Wutty)遭到枪杀。雨终于小了,一块高地出现在眼前,高地已部分被淹,周围散落着一些茅草屋。一株红木孤零零地耸立在浅水处,旁边有一间茅草屋泡在水中。村民们说,这株红木之所以能幸存,是因为它是剩下的最后一株。

    很多柬埔寨村民都是外来移民,他们是被伐木和农业提供的工作机会吸引来的。一位伐木工的妻子展示了一把红木筷子,这些是她刚雕刻完洗干净的。她说每双筷子她赚7.5美分,但是由于红木现在太稀缺,她可能很快就会被迫返回老家。她说:“我们必须进入森林越来越深处才能找到红木。我敢肯定以后我们再也找不到这种木头了。”

    回Pramoay的路上,我们在一个位于山顶的护林站停下车,湿气迷蒙的暮色中,山顶风光更是神奇。52岁的站长松森(Sin Song)已看惯了这样的景色。他的工作是确保这个名义上的保护区里无人砍伐树木。他只有15个手下,却要巡逻3.3万公顷的园区,所以基本来不及阻止盗伐者。那些盗伐者把下脚料就那么扔在原地,引得当地人前来寻找捡拾。

    眼前似乎看不到多少希望。我没话找话,问松森是否为这种情况感到难过?就在他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这个问题显得更愚蠢了。他回答说:“难过?除了难过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柬埔寨政府2002年就颁布了禁伐令,因此,眼下发生在豆蔻山及其他类似地区的问题显得更加令人不安。2013年柬埔寨政府又颁布了针对暹罗红木的砍伐、加工和出口禁令。然而EIA援引的数据显示,2013年中国从柬埔寨进口暹罗红木以及其他红木木材的数量急剧增加。

    之所以出现这种似乎自相矛盾的现象,部分原因在于柬埔寨官方巧妙地利用了法律,活动人士称官方的这种做法破坏了遏制名贵木材贸易的一切努力。通过允许为开辟农业特许用地清除森林,柬埔寨政府绕开了禁伐令,也给木材的砍伐和销售开了绿灯。这套指定区域体系——即“经济特许用地”——现在占了柬埔寨木材供应的很大部分。

    柬埔寨政府的第二个策略是,利用一条将国有土地划分为公共财产和私有财产的法律。国家公共财产不可出售,但国家私有财产是可以出售的。大部分森林历史上属于国家公共财产,但有部分森林被转为国家私产,划为开发用地。反对党柬埔寨救国党(Cambodia National Rescue Party)高官莫淑华(Mu Sochua)表示:“(政府正)在全国采取这种做法。政府行事隐秘,没有引起公众注意。并且就算遭到调查,这种做法也并不违法。”

    人们普遍认为,这些改变最大的受益者是一个人——狄皮(Try Pheap)。位于伦敦的活动团体“全球见证”(Global Witness) 2月发表的一份报告,称这位柬埔寨大亨为“红木大王”。“全球见证”称,得益于政府的特殊优待,并因为得到官员和公安部门的默许涉入非法伐木,狄皮及其旗下企业发了一大笔财。该团体称其报告是基于长达8个月的秘密调查以及对数十名目击证人的采访写成的。它还表示,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事实上柬埔寨的森林就像“这个国家贪腐精英阶层的私人储蓄罐”一样。


柬埔寨商人狄皮(Try Pheap)

    对于英国《金融时报》向其旗下企业高管提交的问题,狄皮并未直接回应。不过其中一家企业的高管乌金桑(Ouk Kimsan)转达了老板狄皮的声明,否认涉入任何不法行为。狄皮称,他的企业遵纪守法——不像其他某些当地企业——并且缴纳了数百万税款。他声称,“全球见证”及其他非政府团体的批评,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企业在推动柬埔寨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如果说其他从事林业开发的企业发展得不够成功,那可能是因为它们“不具备相关技巧和知识”。

    狄皮的发家史是个谜,即便是那些详细考证过这段故事的人也捉摸不透。他的员工似乎想要让他尽量远离公众视线。我曾经参观过他旗下一家企业在金边城外的一处仓库,注意到墙上有两张他的照片,分别挂在一张雕刻着蛇形复杂图案、有如宝座一般的木质座椅的两侧。照片中的狄皮身穿蓝色西装,微胖的五短身材,面容满面地站在柬埔寨首相洪森(Hun Sen)身边,挂于胸前的勋章似乎是刚刚才被授予的。但是,当我把镜头对准其中一张照片时,该公司的两名高级职员迅速低声讨论了几句然后制止了我,理由是这是“私人照片”。

    “有时我们会开玩笑说狄皮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个名字而已,”当地一名记者称,“你能跟首相说话——但你没法跟狄皮说。”

    柬埔寨存在一个由已受封“勋爵”(oknha)头衔的大亨构成的尊贵阶级,而狄皮毫无疑问便是这一阶级的一分子。根据联合国柬埔寨人权状况特别报告员2007年所做的一份报告,该头衔是在政府要求下、由皇家授予的,受封者是那些向国家捐赠10万美元现金或等额物资的“慷慨人士”。当地媒体报道称,狄皮与洪森及其妻子文拉妮(Bun Rany)关系紧密,曾捐资3万美元为执政党柬埔寨人民党(Cambodian People's Party)建造地方办公楼,曾向一家野生动物保护机构总部捐赠10万美元,还曾向文拉尼担任主席的柬埔寨红十字会捐款10万美元(红十字会无法证实这笔捐款)。狄皮的发言人称,狄皮是洪森在柬埔寨人民党事务方面的顾问。他并不否认捐款,称“建立良好关系、捐款以及回馈……社会,这些都没有错”。

    但是“全球见证”声称,在授予经济用地特许权的问题上,政府对狄皮的偏袒是显而易见的。该团体根据官方文件计算得出,狄皮旗下企业获得经济特许用地的面积,是土地法规定的1万公顷上限的数倍。狄皮通过其发言人证实,他旗下的企业获得了超过3.4万公顷的经济特许用地,但因为这些土地分别由5家独立经营的企业获得,因此是合法的。他补充称,去年狄皮集团(Try Pheap Group)已经把将近2万公顷的土地退还给当局,剩下的土地已得到开发,种上了橡胶树及其他经济作物。

    尽管狄皮坚称其商业帝国是透明的,但这个帝国在某些方面仍然神秘。“全球见证”获取了狄皮进出口公司(Try Pheap Import Export Co)的部分木材发货文件(英国《金融时报》对这些文件的真实性进行了审核),文件中提到的一家香港公司的角色便有些神秘。这家公司名为香港建忠货运有限公司(Kin Chung Transportation Co),追踪它的线索,中断在了该公司位于香港新界某高楼38层的注册办公地址上。该高楼是一栋位于郊区的住宅楼,能看到很多孩子从学校蜂拥回家,从这里要坐大半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商业区。英国《金融时报》前往那里后发现,该物业没有任何公司标识,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该物业并非私人公寓。一个自称林秀婉(Lam Sau Wan,该公司的董事之一)的女人应了门,然后给她会讲英语的女儿打了电话。最初的对话竟然是在隔着栅栏的情况下进行的,手机就这样隔着栅栏传来传去。

    这位女儿拒绝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在后来的一通电话中称,尽管她本人不是该公司的董事,但她与母亲讨论了英国《金融时报》提出的问题。她母亲称自己既不了解狄皮进出口公司的那些文件,也没听说过狄皮其他的公司。这位女儿称,她不知道建忠公司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狄皮公司的文件上,并补充道,可能有人在未经公司允许的情况下使用了该公司的名称。“如果你们了解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请告诉我,”她称。在被问及建忠公司时,狄皮通过其发言人称,他不清楚公司向中国出口木材时使用的什么物流公司。

    对于给予狄皮公司在木材行业如此支配地位的问题,柬埔寨政府辩称,这是现有的最好的选择。柬埔寨政府发言人派西潘(Phay Siphan)在其办公室内称,狄皮的公司与其他大型企业一样,受到反腐机构的严密监控。他的办公室正处于金边首相府办公大楼的中央,该建筑由中国人建造,气势恢宏。西潘补充称,无论是国内的非法伐木问题还是木材在海外的销售问题,一旦涉及一两家以上的企业,情况都会“难以控制”。“这就是我们不让所有人都享有木材出口权的原因,”他称,并解释称政府在垄断行业更容易进行监控和征税。“一家企业担负起全部责任。”

    派西潘承认,柬埔寨存在严重的腐败问题。他也知道林业官员、警方、军方均牵涉到非法伐木;一些人甚至被监禁。但是,他坚称柬埔寨正在对此进行整顿,并补充称出现目前的状况不能归咎于柬埔寨人民党。“腐败不能归罪于某个政党,”他称,“每个人都有责任。”

    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宽容。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UN Office on Drugs and Crime)在定于3月发表的报告草案中,督促柬埔寨当局与该机构合作,化解人们对柬埔寨应对动植物走私问题的方式的担忧。英国《金融时报》阅读过这份报告,报告指出,“柬埔寨及其邻国、特别是泰国境内的名贵木材种类,仍然是有组织跨国犯罪集团瞄准的目标”。报告称,尽管这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没有任何有影响力的调查完成,与此同时,迄今成功的检举立案仅针对一些小规模犯罪者。该报告总结称,“有必要对大型企业在非法木材交易中扮演何种角色,以及这些组织从腐败官员那里获得了何种支持(如果存在的话)进行调查”。

    再说回Thap Lan森林公园,那些泰国护林员坦白承认自己的队伍中也存在腐败问题,包括向盗伐者通风报信。对于该如何管控名贵木材贸易,政策存在分歧,这也让护林员们无能为力。在去年12月针对红木的地区会议上,湄公河流域国家呼吁中国采取更多行动来抑制需求,但中国官员称,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木材的来源国能加大执法力度。但是更深层次的讨论在于,这片郁郁葱葱的森林究竟应该用来兑现成钱,还是应该被保护。护林员切特——那个为了成为森林守卫者而宁愿接受比以前低一半的薪水的人——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他的答案。“我辞掉工作是为了做我所热爱的事,”他说,“钱不重要。”

本文作者为英国《金融时报》驻曼谷记者

照片由“全球见证”及本•马里诺(Ben Marino)提供

译者/何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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