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1日下午五点半,飞机正点到达乌鲁木齐地窝铺机场。刚到出口处,我一眼就看到站在前排人群中的周远的妈妈李碧贞。她身材不高,有点胖,此前电话中她告知了自己的衣着——带咖色毛线帽,围粉色毛线围巾,上身穿红色夹克衫。
乌鲁木齐刚下过雪,寒风凛冽,哈气成霜。马路湿漉漉的,干枯的树枝落满白雪。当地时间才三点多,天色阴沉,感觉两个小时的时差不是很明显。
李碧贞坚持要来接机,劝不住。我想也好,在车上还可以聊聊。和绝大多数上访者一样,李碧贞的诉说欲望非常强烈,一上车就开始诉说。
她说话声音很大,我曾试图提醒她小点声——司机师傅在皱眉头,但没一会儿声音又上去了,讲述着她可能讲过无数次的遭遇。我只好静静地听着。
住进酒店,她在诉说;去吃饭时,她也在诉说。她执意要请我吃晚饭:“阿姨没有钱,一顿晚饭还是请得起的。”结账后,李碧贞让服务员拿了塑料袋,将剩余的饭菜打包。
整个晚上,李碧贞一直滔滔不绝,像黄河水一样。她说儿子,说女儿,也说相濡以沫的老伴。
这晚临别前,寒风中,李碧贞说:“我这一生是老伴扶着走的,他走了好几年了,可是我到现在都感觉他还睡在我身边。”言毕,泪流满面。
1996年到1997年,是李碧贞和老伴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光。先是大儿子因病去世,紧接着女儿罹患癌症遭丈夫遗弃。李碧贞说:“我老伴哭的呀,眼泪哗哗的,儿子啊,爸爸没有办法啊,爸爸宁愿替你去死。”
女儿尚在住院,另一个儿子周远又因涉嫌故意伤害罪、流氓罪被警察抓走。
1998年6月24日,周远第一次出庭受审。因为受害人均是未成年人且涉及隐私,法院没有公开审理,周远的父母也不能旁听。
法院拉上了卷帘门,在李碧贞看来,“好像害怕有人劫狱”。她和老伴坐在法院门外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想见儿子一面。庭审中,警察黄某(周远案的主要刑侦人员)走出法院,买了几瓶矿泉水,经过李碧贞一家跟前时,身上携带的驳壳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李碧贞的老伴对黄某说,那是你的工具啊,你要好好带啊。黄某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们。
有人劝说,枪也许是无意掉下来的。但李碧贞坚信黄某就是故意做给他们看:驳壳枪有枪套,如果不小心掉下来,应该连要腰里的皮带一起掉下来,怎么会单单把枪掉了呢?这是跟我们示威啊。
李碧贞说,周远到监狱服刑后,她和老伴在外面心情还比在监狱的周远还要沉重。有人说他们没有把娃娃教育好,教出这么一个孩子。
退休前,李碧贞是伊宁三中勤杂工。她说,三中的团委书记,特别平易近人,她到办公室送报纸,团委书记对她阿姨长阿姨短,跟我拉家常。但周远出事后,团委书记对她说,你儿子给我们学校造成了多大损失。综合治理的先进也没有了,伊犁州都传开了,一开始传的是教师子弟做的案,后来传成了教师做的案。现在很多年轻教师都要求把你家赶出去。“那时候我死的心都有了。”李碧贞说。
李碧贞的诉说就像开闸的水库,一泻千里,挡都挡不住。东方早报的同行采访她的那天,我也在场。她不听记者提问,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说。这位同行试图打断她几次都没能成功。最后,同行说:“这一块你不要说了……”话语未了,李碧贞挥着手大声说:“你不想听我也要说。”然后,继续诉说。
我心里想,如此强悍的采访对象很少见。这天上午,我采访她时,她有一阵儿突然感叹:“我现在都成了神经病了,都歇斯底里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远两次被判死缓,两次无期徒刑,再审,出狱,时间跨度长达16年。16年里,李碧贞为儿子申诉、上访,一路走来,不言放弃。
“周远的妈妈,这个湖南女人的身上那种坚韧,让人感动。”再审辩护律师和鹭,很同情李碧贞的不幸,为周远提供法律援助。周远的案子,前后请了三拨律师。她依赖律师,但并不很认同律师的作用:“案子是法官判,不是律师。你律师辩得再好,法官不采纳,一点用都没有。”
我曾问李碧贞:“在你眼里,周远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她放慢了语速,神情带着慈爱:“挺好的孩子,挺听话的孩子。”——这是母亲眼中的周远。
在他人的眼中,周远也许不是这个样子。当初警察盯上他,不只是因为有老师说他曾“偷看女厕所”。那时的待业青年周远,留着长发,无所事事,几次半夜三更翻学校大门回家。
2013年12月27日,在周远家的单元门前,望着二楼周远家的阳台。16年前,周远的妈妈就是在那里看着儿子被警察带走。我突然很想让读者看到这一切。我教周远拍我出境的镜头,试了几次效果不好,我对周远说:“你的手不要动,镜头要稳。”
“小王,你不要说他。”一旁的李碧贞大声对我说。
我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李碧贞就是那只老母鸡,永远站在前头张开翅膀,保护着身后的儿子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