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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月10日,辽宁西丰,朱文娜代理律师周泽拿到西丰警方撤案决定书。 在去年10月进京上访途中,王宝森夫妻和儿子被防暴警察捉回,直接关进了西丰看守所。10天后,李福香被秘密转移到女子监狱,她因殴打辱骂警察被判劳教一年,这只是口头宣判。
1月15日,律师高义宝告诉南都记者,赵俊苹的案子已经上诉到铁岭市中院。 100多名警察和城管队员站在王宝森家门前,县长拿着一只大喇叭发令:“战斗开始。”话音刚落,警察和城管们扑上来,丢出了屋内所有家当和人。王宝森的妻子、58岁的李福香试图用身体保护一些家产,她被扒得只剩一条裤衩,一个胖乎乎的警察骑在她身上,周围站满了人。 这一幕发生在2007年4月17日。当王宝森向记者讲述时,被强拆的家园上已竖起了钢筋柱子,它是占地面积22万平方米、耗资6.5亿元的东北土特产贸易中心的二期工程。这个交易中心被誉为全国最大土特产航母,所到之处,碾碎了数以百计的民宅和广袤的菜地,而随着它继续往城郊推进,800多亩农田和更多的民居被一座规划中的工业园区囊括进来。 这是在辽宁东北角约200公里的西丰县,庞大的贸易中心成了这个省级贫困县最醒目的标志。现任县委书记用了5年时间,经营规划城市,并大量征迁土地。 陷入困境的绝非王宝森一家,对强拆手段的普遍愤慨正导致越来越多的“群体性事件”。2007年12月28日,一个名叫赵俊苹的女商人,被西丰县法院以偷税罪和诽谤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17万元。 和王宝森一样,赵俊苹因未获拆迁补偿,与县委书记张志国矛盾激化。在谈判破裂,政府取代开发商,以行政手段强迫拆迁户签下协议时,被强拆户们选择了上访。这是一条漫长而危险的道路,看起来没有尽头,却往往成为人们寻求法律公平和正义的必经之路。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所于建嵘教授称,“当前的信访制度,一个地方的信访数量和地方政府的政绩是紧密相连的,在这种情况下,部分地方政府往往会动用司法力量,进行打击报复,压制上访”。 王宝森一家和赵俊苹的命运,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在去北京上访的途中,他们先后被政府官员和警察截获,等待他们的,是被关押和判刑。 在贸易中心项目上,政府的强拆手段,引发了许多上访问题。然而事实证明,对于政府主导的重大项目,上访途径效果并不理想 两年前,四周还是一片良田,如今是一座庞大而冷清的建筑群。政府决心在这片土地上建起“天字号工程”时,当地市委机关报《铁岭日报》上体现了决策者的意志,报道称,西丰县委、县政府多次召开思想解放会议,传达了如下精神:支持交易中心的建设,就是支持西丰的发展,就是西丰的功臣,县委、县政府要重奖、重用;不关心交易中心的发展,就是一个庸人;造谣惑众、恶意捣乱的,就是西丰的罪人,要严肃处理、绝不手软。 根据预测,耗资6.5亿元的贸易中心,正常运营后,预计年交易额可达80亿元,将会给这座贫困县带来2.5亿元的税收。 浩大的工程分三期进行,赵俊苹的沈丰加油站,位于第一期的正中心。这座建于1998年5月的加油站是一块临时用地,在其《临时建筑联合审批表》写有备注:如果国家在二年内需要征用此地时,此加油站无条件拆除。 双方的争议在拆迁补偿款上,赵长福说,“县拆迁办针对沈丰加油站共进行了两次评估,首次为364万元,第二次评估的价值仅为22万元,两次竟然相差了340多万元。” 2006年4月22日,西丰县政府下发《行政强制拆迁决定》:“鉴于被拆迁人赵俊萍1户加油站拒不搬迁,严重影响了东北土特产交易中心工程建设进程,”西丰县人民政府决定于2006年5月7日5∶00,对被拆迁人1户加油站实施行政强制拆迁。 此次强拆因为赵家的拼死抵抗而未果,5月11日,政府下达最后通牒:“拟定5月16日对加油站实施行政强迁。” 据赵长福讲述,赵俊苹找到贸易中心工程总指挥、前常务副县长姜永库,姜告诉她,他无权处理此事,必须要县委书记张志国解决。 当赵俊苹和县委书记接触后,她意识到,通过协商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在贸易中心项目上,政府的强拆手段,引发了许多上访问题。1月14日中午,记者从信访办出来,立刻被20多名群众包围,他们反映的都是交易中心拆迁安置问题。 在一封100多名商户签名的信上,这样写着:“既然拆迁是一种民事活动,是一种商业行为,那么就应当由民事法律来规范。请政府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分内的本职工作,以免影响了政府在群众中的高大形象。” 事实证明,对于政府主导的重大项目,上访途径效果并不理想。2005年,西丰县汽车站工程移平了王宝森一家六口赖以生存的小卖部,去年,贸易中心二期工程又推倒了他的家。两年之间,王宝森来往于县信访办和拆迁办,所反映的问题至今没得到解决。 2007年2月,赵俊苹越过西丰县信访办,通过关系直接找到辽宁省政府一名副省长和人大主任,并得到了批示。相比王宝森等上访户,她选择的这条路,似乎顺利得多。 “两会期间,每天都带着警察开车去北京转悠,任务就是截访。息访率越高,西丰县的绩效考核成绩就越高” 白俊是西丰县信访办主任,他于2007年5月份上任,自称大学毕业后在信访事业上干了20多年。“信访工作需要耐心,”他说。在这天上午,他的办公室门口被一群退休老人堵着,如果有可能,他的工作便是说服他们打道回府,“我们也就是把反映过来的问题转交到具体单位,息访率越高,西丰县的绩效考核成绩就越高。” 每年的全国“两会”,是白俊的紧张期。当代表委员们在首都忙着商议国事时,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此。这也是上访户们最活跃的时候。白俊讲述当时的工作状态时说,开会期间,每天都带着警察开车去北京转悠,任务就是截访。 “每一个到北京的上访户,都被有关部门登记在案,通报到各省,省里再扣市里的分,市政府把考核任务下达到各县,这些考核指标分得很细,越级上访、进入司法程序的案件上访等等,都要扣分。” 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所于建嵘教授对上访问题有着深入的研究,他所领导的课题组于2006年12月至2007年3月对2005年实施的新《信访条例》实施情况进行了调查研究。调查发现,有的地方政府为了息访,对于信访公民不是收买或欺骗,就是打击迫害,从而诱发更多的信访案件。在于建嵘进行问卷调查的632位进京信访农民中,55.4%因信访被抄家或没收财物,53.6%因信访被一些受干部指使的人打击报复。 3月初,赵俊苹编发了一条影射县委书记的短信,3月15日,赵俊苹携带举报材料从沈阳进京。3月21日,西丰警方从北京将其抓获 赵俊苹随后编发了一条短信,发给西丰的部分领导干部:“辽宁西丰有大案,案主姓张是正县,独霸西丰整六年,贪赃枉法罪无限。大市场案中案,官商勾结真黑暗,乌云笼罩西丰县……” 3月14日,西丰县委副书记杨其科组织召开专题会议,责成政法部门进行调查,并由县公安局长批示,将参与发短信的赵俊苹二姐赵俊华以涉嫌诽谤罪抓获。 次日,赵俊苹携带县委书记张志国涉嫌违法的举报材料从沈阳进京,打算向中纪委反映情况。 3月21日,西丰警方从北京将其抓获,没收了全部材料。 赵俊苹被抓当天,她的二姐赵俊华同时被释放。之后,赵俊华找到白俊,“你能代表你妹妹在协议上签字吗?”白问她。据赵回忆说,白俊当时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妹妹被抓和拆迁补偿有关,补偿的问题解决了,你妹就能放出来。” 1月14日,记者问及此事,白俊确认曾和赵俊华面谈过,但否认有过上述言辞。 律师高义宝:“这是一起非常典型的因言获罪案例,此案单纯靠走法律程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决定启动媒体舆论监督的渠道 当赵家找到北京市国源律师事务所时,律师高义宝断定:“此案单纯靠走法律程序,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法律跟舆论监督相结合。” 在中国,案件审理时常被法外力量左右,借助媒体之力来确保其公正性,成了律师们在法定程序之外不得不选择的一条途径。高义宝说,名声大的律师,一般都掌握着丰富的媒体资源,他也不例外。他在电话里说,“当我接到这个案子,马上想起了彭水诗案,这是一起非常典型的因言获罪案例,媒体肯定很感兴趣。” 但高义宝并不急于将线索透露给媒体圈的朋友,他在静观案件发展。这期间,赵长福曾三次找到张志国,他称,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只要能放她出来,愿意主动放弃拆迁赔偿。最后一次是在2007年10月30日,赵俊苹被羁押7个多月后,西丰县法院开庭审理其涉嫌“偷税、诽谤”一案。走出法庭,赵长福再次请求张志国原谅,张说,“案子已经交给法院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这时候,高义宝才决定启动媒体舆论监督的渠道,他将线索透露给媒体的朋友。隶属《法制日报》的《法人》杂志社记者朱文娜接到这个报料,已经是在11月中旬。 高义宝律师在电话里向南都记者讲述,2007年11月13日,他会合朱文娜以及另外两家北京媒体的记者前去西丰采访。高义宝表示,他本希望开庭时记者能去旁听,但被法院拒绝了。 在《关于本人去辽宁西丰县采访报道经历的情况说明》上,朱文娜详细记录了当天的采访经过:下午1点半钟,我先到西丰县公安局采访……之后,我来到西丰县法院采访……随后,我又来到西丰县政府……工作人员称关于拆迁补偿标准的文件县委那边可能有,让记者去县委那里找……随后,我来到西丰县委办公楼,想采访一下张志国书记,工作人员称,张书记在省里学习,联系不上。我将联系方式留给她,请她务必转告张书记我的采访意图。我想客观地了解关于案件的两方情况。 朱文娜在西丰县委县政府停留的时间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其间没有见到任何政府官员。高义宝和记者们在下午4点钟左右,来到赵俊苹家的自选商场,和赵的父母聊了10多分钟,便匆匆赶回北京。 上车之际,西丰县委宣传部长李福禄根据朱文娜留下的联系方式,打来电话,问记者为什么不与他联系,并称现在赵俊苹案已经进入司法程序,记者不能采访。 朱表示,现在已经在车上了,这边如果有情况要反映的话,可以通过电话联系。 在11月20日之前,当天同去的北京另外一家媒体记者将写好的稿子清样传给西丰县委,西丰县赶紧派人赶到北京,摆平了此事。 而高义宝律师盼望的转机并没有出现,2007年11月20日,西丰县检察院以本案有变化为由,要求撤回起诉。12月7日,西丰县检察院再次提起诉讼。 据朱文娜说,此时,她的稿子也已经写好,发回杂志社,等着付印。而西丰县方面,在摆平第一个稿子清样后,便没有任何动静。 2007年12月28日,西丰县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法院认定:赵俊苹犯偷税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犯诽谤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17万元。 三天后,2008年1月1日,《法人》杂志刊发了朱文娜采写的文章——《辽宁西丰:一场官商较量》。 当天下午,西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凤义看到稿子在网上铺天盖地地被转载时,他称:“无异于在西丰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措手不及”。 西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凤义:赵俊苹的短信和朱文娜的稿子性质一样,都是对县委书记张志国的诽谤;派警察进京抓记者,确实是做了件蠢事,“合法却不合理” 第二天上午,西丰县委宣传部长李福禄、县政法委书记周静宇赶到《法人》杂志社交涉,并与朱文娜见面,要求杂志社刊登道歉文章。 在被拒绝后,两人匆匆离开。当天下午,西丰县公安局多名警察出现在杂志社,称因“诽谤罪”已经立案,要求拘传记者朱文娜。 如何看待批评和诽谤的界限,政府的容忍度是多少?1月14日,西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凤义表示:赵俊苹的短信和朱文娜的稿子性质一样,都是对县委书记张志国的诽谤,朱的稿子通篇失实,给西丰带来了巨大的负面效应,“告她诽谤罪,绝对没问题。” 刘凤义同时又承认,派警察进京抓记者,确实是做了件蠢事,“合法却不合理。”刘凤义称,迫于强大压力,西丰县已经派员专程登门向《法人》杂志社和朱文娜本人道歉,并正式撤销“立案”、“拘传”。 而在西丰县出具的一份《关于网上信息〈辽宁西丰:一场官商较量〉的事实真相》中,仍坚称朱文娜稿子失实,比如,该文件否认在交易中心项目上,“政府摊派商铺销售任务给各乡镇。” 记者在采访中获得一份2006年4月28日由西丰县委办公室、西丰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以西委办发(2006)9号文件形式,转发的县委组织部、县委考评办、县招商局、东北土特产品交易中心建管局四家单位提出的《关于西丰县东北土特产交易中心招商引资任务分解及考评意见》的文件,转发对象为西丰县各乡(镇)党委、人民政府、县委各部门、县(中央、省市)直各单位。 这份文件向各乡镇、各部门以商品楼建筑面积为单位,分别下达任务指标。其中,乡镇承担总任务的40%,县直部门承担总任务的50%,中省直部门承担总任务的10%。 文件称,工作列入西丰县2006年党政班子及其成员目标管理之中,没有完成任务的单位,全年工作实行一票否决。同时,除对完成任务者给予奖励外,县委组织部还把任务完成情况作为考核、提拔和任用领导干部的重要依据。 这份文件印证了朱文娜稿子中所反映的问题,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她说,“从专业角度来看,没有交代具体的消息来源,这是文章的一个硬伤,但我保证稿子中所写的都是客观真实。”朱文娜说,这件事并非偶然或者单一针她个人的,如果没有一股正气,明天任何一个媒体或者记者都可能面临她现在的情况。 李福香曾和赵俊苹关在一个监房里,6个人中有4个是上访户;她说看到赵病得不轻,眼睛快要瞎了,脸色苍白 在同一天,王宝森和儿女们驱车200多公里,去辽宁马三家女子监狱看望妻子。 去年3月至10月,王宝森带着一家六口三次进京上访。王宝森说,最后一次,他们刚下车,在路边休息,两辆警车闪着警灯驶来,突然钻出一群防暴警察,噼里啪啦像抓猪一样将他们塞进车里。王宝森夫妻和儿子被直接关进了西丰看守所——那天是2007年10月13日。10天后,王宝森和儿子被释放,王宝森被判监外自教(不能接触媒体,不能再上访)一年。而妻子李福香却在他们被释放当天被秘密转移到女子监狱。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拿到看守所的拘留手续。58岁的李福香见到家人后,泪流满面,她听管教说,她因殴打辱骂警察被判劳教一年。这只是口头宣判,当她找管教要看手续时,马上被训斥回去。 李福香说,去年关押在西丰看守所时,她和赵俊苹在一个监房里,其中6个人有4个是上访户;她看到赵病得不轻,眼睛快要瞎了,脸色苍白。而在男子监房里,因上访被抓的占了12个。 王宝森准备向政府妥协,几天前,他已经在贸易中心二期工程的拆迁协议书上签字,但妻子仍没有被放出来。后来,又有个人告诉他,只要在2005年的拆迁协议上签字,李福香就会出来和家人过年。 当他在女子监狱见到满头白发的妻子时,王宝森最终还是没有把事情告诉她。妻子警告他说,“你不能在上面签字,要是签了,出来后,我跟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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