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先生曾自嘲地说:“我是法大历史上最短命的校长。”的确,江先生只做了一年半的校长,然而这短短的一年半,却足以让他载入史册。
江先生是法大复校后第一位真正的校长(此前均由公安部长、司法部长等官员兼任)。江先生长校时,校内民主空前繁荣:学生社团五花八门,学生刊物雨后春笋,讲座沙龙铺天盖地。特别是每月一次的校长对话会,江先生率全体中层干部接受师生代表质询,让我们真正体会到了当主人的扬眉吐气。思想的交锋,精神的滋养,弥补了校园硬件的寒酸,自/由、民/主、独/立的法大集体气质悄然形成。
1/9/8/9年更是风云激荡。臭名昭著的“4·2/6社/论”令群情激愤,同学们连夜写好遗书,次日一早在校门口誓/师。我们的江校长堵在门口,苦口婆心,忧心如焚。年轻气盛的我们哪里听得进!突然,他坐下了,声泪俱下:“同学们,你们是爱国的!但我必须对你们的安全负责,对你们的家长负责!”那一刻,他是校长,更是父亲;那一刻,他比站着更伟岸;那一刻,实际上已预告了一个独/裁/政/权的垮掉。
我不知道,我们在广/场的日日夜夜,江校长是如何煎熬过来的。我只知道,屠/城后的红/色/恐/怖中,先生以怎样的良知和勇气,担当起了历史的苦难!
先是清洗,人人过关。江校长象护犊的母鸡,羽翼着我们这些稚嫩的鸡雏。法大闹得最“凶”,损失却最小,以致今天自/由的种子仍未灭绝,实赖于江校长当年的宽容和袒护。(后来耳闻目睹了外校、外地对学生的迫害,更庆幸法大有江校长!)
安顿好学生,江校长该下台了。据说,当局想给双方一个体面的台阶,让江校长主动辞职。江校长拒绝了——我何错之有?结果,他成了当年唯一被“撤职”的大学校长。那一刻,一向温和的江先生表现出决不屈服的决绝姿态,与“绝不在刺刀底下做官”的李/慎/之先生一样,代表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气节和风骨。
“残肢逆遇未曾摧,乌纱抛却田园归。宠辱应似花开落,忧国何分位尊卑。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峰壑梦中飞。长夜寒冬无声处 ,信有大地响惊雷。”江平就是江平,江平只有一个。
我有幸参加了85级的毕业典礼。江校长的讲话如黄钟大吕,声震屋瓦:“我们无愧于历史,无愧于人民!一切是非功过让历史来做最终的评判吧!”在悲壮的《国际歌》中,在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中,江校长昂首走出礼堂。
可惜,我们86级的毕业证书上已不复有江先生的印章和签名。我们的毕业典礼上,同学们发现主席台上少了尊敬的江校长,便齐声呼唤:“江平!江平!江平!”新任校领导硬着头皮宣布开会。散会时,全场起立,再次齐声呼唤:“江平!江平!江平!”久久不肯离去。
毕业典礼结束,我直奔江校长家,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题词,先生大笔一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给更多的人留言是:“只向真理低头!”后来,这几个字印在法大文化衫上,伴随着一届又一届毕业生远走天涯,播撒火种。
在中国这个官本位的势利场中,有谁下台后比当权时更受尊敬和爱戴么?有,江先生是也!1990年底,高压依旧,法大毕业生自发为江先生祝贺六十大寿。我相信,这比任何官方荣誉都更真实,也更珍贵。
此后,从复校“一期”79级开始,历届毕业生回母校聚会,都沿袭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一定要聆听老校长的新教诲。先生在我们86级毕业十周年庆典上,激情依旧:“十年前,我们有幸共同经历了一场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我们无非是追求一个民主的中国,富强的中国,何罪之有?!十年后,你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已小有成就,但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官位、金钱论英雄,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还葆有一颗赤子之心,一颗对国家命运、对民族利益负责的赤子之心!”
江平与法大,已融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他是法大的象征,是法大的灵魂,是法大当之无愧的精神领袖。镌刻着先生手书“法治天下”的石碑,矗立在法大校园内,也矗立在所有法律人的心里。
卸任后的江先生反而更忙了,他参与立法、著书立说、巡回演讲,为宪政、为人权,去启蒙、去呐喊。他把整个社会当作更大的学校,他的声音传四方,他的桃李满天下。
人们常慨叹49年后中国再无大学校长,江先生填补了这一空白。从此,在蔡元培、梅贻琦、胡适之、罗家伦、傅斯年、竺可桢……这一闪光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江平”。
江平,江平,我们永远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