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奥巴马”
■ 采访动机
于建嵘可能是目前最受执政官员欢迎的社科院教授,他在面对党政官员的讲座中,会以“我农民”、“我们老百姓”自居,严厉批评台下那些“当官的”,却还有公安局局长站起来给他鼓掌,“学生们”欢迎能说真话的老师。
于建嵘已经在北京的郊区宋庄住了7年时间。工作再繁忙,他也会认真接待寻助而来的上访者,虽然未必能帮上忙,他却认真聆听他们的冤屈,给他们钱让他们去吃饭,为他们拍照……
于建嵘开玩笑说:“我是奥巴马。”因为童年时期,他有过8年流浪经验,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他说:“我总要为自己的阶层说话吧。”
许多原先从事学术研究的同学都在九十年代下海经商,下海之初都表示赚了钱之后要回归学术,实际上却一去不复返,为何于建嵘能够在下海之后急流勇退,丝毫不留恋金钱的诱惑?为何从一开始做学问于建嵘就在明确地为底层人民发声?
于建嵘向我们讲述了他的人生经历,让我们理解了他何以成为现在的“于建嵘”。
于建嵘 “我要为自己的阶层说话”
最近,一组拍摄于四川宜宾市政府门口的照片在微博(于建嵘微博)引来网友的上千次转发———照片显示,一些上访人员正在躲避追截。此事继而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发布照片的人,又在一次给一个中央机关处级干部班的讲座上,播放了宜宾市执法者殴打上访民众的录像。学员们均表惊讶,有人言称,下次遇到宜宾市来跑项目,坚决不给!
这样一个“上通下达”的人,就是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教授于建嵘。近期,他还出版了新作《抗争性政治》。
湘南 城乡流浪
没有布票、没有粮票,没有吃,没有住的地方。
爷爷要死了。他是一个裁缝,也算是本地有一点影响力的秀才,家里有很多的地。爷爷死的时候,父亲还很小,之后不久,奶奶也死了———父亲那时候才十几岁,就成了一个孤儿,没有人管他。
父亲就到外面去流浪,有一次打架,他逃到了山里面,碰到了湘南游击队,他就参加了游击队。
解放之后,他也就算是参加了革命,就做了一个小干部。母亲那个时候在团委当保姆,他们结婚之后,父亲被调到衡阳,做了一个县团级干部。
“文革”时,南下干部和地方干部发生摩擦,把地方武装视为土匪,挖出了我父亲的“土匪”历史,就再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也没有抓他坐牢,就是把他晾起来。1967年,把我母亲下放到农村,母亲带走了我和姐姐。
父亲那样的出身,村里没有人愿意让我们回去。冬天,他们偷走了我们家的棉被,就是为了将我们赶走。母亲没有办法,就带我们流落到城里,也就成了黑户(指“文革”期间没有户口的人),没有布票、没有粮票,没有吃,没有住的地方,很可怜。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去粮站免费帮忙打扫卫生,就是为了在扫地的时候搜集米袋里漏出来的米粒,或者到黑市去买红薯回来。有些人小时候说某样东西吃多了,现在都不吃。而我小时候主要吃红薯,现在还是特别喜欢吃。
衡阳 黑人记忆
“黑人”身份对我来说,整整八年,从六岁到十四岁。这决定了我今天的许多选择及性格。
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托朋友帮忙,送我去上小学。母亲没有布票,就去找人讨了一个麻袋,花几毛钱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衣服,那人眼睛瞎,衣服口袋一个缝在里面,一个缝在外面,但那是我当时最好的衣服,我穿着它就上学去了。
班里有个同学是班长,他认出我———我们刚搬进一家木板房地下的窝棚里,他住在木板房里,他说:“他怎么到我们班来了?他是黑人!”老师不在,他们就把我往外拖。我拽着桌子不愿意走,缝在外面的那个口袋勾住了桌子,拉扯之下,我唯一的好衣服被撕烂了。
他们把我拖出去,我蹲在学校外面痛哭。父亲来了,他说他刚好路过。其实学校在很偏的一个马路上,我想他可能是特意去看我,他摸着我的头流泪,很难过。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流泪。从此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到学校里去了。
因为没有户口,也没有人敢租房子给我们,我们到处流浪,到后来,全部的家当就是一个锅、两个被子,母亲用一个平板车一拉就走。
我们之所以生存下来,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父亲虽然是个坏分子,自身难保,但他因为当年很讲江湖义气,他再怎么倒霉,还是有朋友愿意帮忙。不然的话,当“黑人”的那个感觉……“黑人”身份对我来说,整整八年,从六岁到十四岁。这决定了我今天的许多选择及性格。由于没有布票,我小时候基本上没有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所以我说我是奥巴马。
到1974年,我就直接上高一了,我不懂拼音,也不懂数理化,但好在正规读过小学的人也不懂这些。1976年,父亲被平反,但7个月之后,他就死了。如果不死的话,可能就当上大官了。但他一死,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母亲的工作还没有安排,母亲对这个事情总是怀恨在心。我说,算了,我考上大学之后,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大学 母亲的荣耀
“你懂法律吗?”“法律还不就是那么一些事情吗?”
我考上湖南师范学院,成大学本科生了,牛得很,工作转正之后可以拿到54块5毛钱,而大学生是可以预支工资的。我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她说这是她一生中感到最荣耀的事情。
上大学的时候,我17岁。母亲的工作是给别人刷酒瓶,她没有钱送我去学校。我一个人去的第一天,把我吓坏了。父亲有很多战友,都是很讲义气的。省公安厅的一个人到火车站去接我,我听到有人叫:“衡阳来的于建嵘!”我一看,是个警察,吓得我要尿裤子了,我年龄小,从小又被抓怕了,我说我没有犯罪。他说:“我是来接你的。”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衡阳日报,天天写社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有一年多没有工作,就干脆当律师去了。我当律师比谁都简单。
有一个礼拜六,我和几个朋友到湘江边散步,走到师范学院门口,看到告示说要招考“律师工作者”。那个时候,政府想招聘建立一个律师队伍,我去面试取得培训资格。
我什么都没学过,就去考试了。司法局的人在那儿让我们填表,他们一看,我是大学本科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问我:“你懂法律吗?”我说:“法律还不就是那么一些事情吗?”
他问了一个问题,最有意思了,考倒了一大批人:“如果有三个人赌博,有两个人输钱了,输的人就合伙对付赢了的人,把钱从他那儿拿回来,你说这是一个什么行为?”
我们是脑子动得多快的人,我说:“抢劫!”他马上问:“抢谁的钱?”如果我说抢赢了的人的钱,那我就是认可了赌博的合法性。我们这种学哲学的人马上进行逻辑分析,我说:“这是抢国家的钱。”他说:“怎么是国家的钱?”我说:“国家待没收的钱。”考官把桌子一拍:“就是你了!”
海南 赚钱不是目的
赚的钱一辈子都用不完了。我说我不干了,没意思。
我是中国第一批取得律师资格证的人。第一年,我挣了150多块钱,给我母亲买了一件呢子大衣。我天天帮别人打官司,到处去赚钱,几年时间下来,我就挣了12000块钱。那个时候,一般人一个月挣50块钱,我有20年的工资了,我不怕了,我觉得我可以下海了,就带了12000块钱去海南。
靠替人要账,在海南我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个10万,激动得一个晚上没睡觉。那种兴奋的感觉,后来永远找不到了。我打电话给我母亲,她说:“你不要做,那是犯法的事情!”做了一年多,我发现钱好赚,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干,有一次给别人写一页纸的法律文书,就赚了60万。
我们几兄弟赚到1000多万的时候,我认为我赚的钱一辈子都用不完了。我说我不干了,没意思。他们不同意,我坚决要分钱。拿到200多万,我卖掉旧车买了一辆马自达,又买了一个2万多块钱的大哥大,还办了一张银行卡,开始云游全国。
武汉 找到目标
是什么把一个黄皮肤的孩子变成黑人?要想一切办法使我们的后代再不这样被人变成黑人!
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时,就曾经发过誓,我先解决生活问题,但我这一生的目标就是:1、搞清楚是什么把一个黄皮肤的孩子变成黑人;2、要想一切办法使我们的后代再不这样被人变成黑人。
所以我赚钱之后坚决要分钱,我说我当年赚钱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获得自由,因为没有钱就没有自由。离开之后,有两年的时间,我心中有想法,但没有目标,四处走走。后来,有人建议我找华中师范大学的老师徐勇。徐勇接到我的电话,很怀疑:这个家伙,是干什么的?
他和我谈过之后,说:“你应该读博士。”我说,我一辈子没想做这个事情。他说你不对,你一定要继续读书,一定要进入体制,否则你就只能是个江湖郎中。我就去学校跟徐勇待了一年,但我不住学生宿舍,我住外教楼,60块钱一天,咱们有钱,牛得很!
我考了徐勇的博士,他不准我走,让我老老实实待着,那一年我吃苦了,看了好多书。第二年,徐勇说你不能在学校待了,你必须去做调查。这是许勇对我的两个最大的启示:第一,你必须读书,你必须有身份;第二,你必须做调查。
我开着车沿着毛泽东走过的路走了一遍,花了一年的时间,再回来写论文。调查的时候,我哪一天见到什么人都有记录,我们搞律师的人喜欢做记录。那时候没有微博(http://t.sina.com.cn),要有微博的话我天天发微博。调查完了之后,论文写了三个月,我获得了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全国评定第一名。
北京 追求理想
不就是个房子吗,拆了再说。只要我过得高兴!愉快!我就买!
我起先是到农科院去做博士后,导师是个特别讲究的人,我是特别不讲究。他还有一个女博士后,我每次去见他,他都训我:“你怎么鞋子也不擦?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不去买件新的?叫你师姐好好教教你!”说得我火大。后来有个机会,我就去社科院了。
2003年10月,我们几个住在通州的社科院博士后听说宋庄有几个画家,就去玩。在小堡村我们见到了一位正在做饭,好像生活很艰难的画家。别人却告诉我,这位画家毕业于中央美院,在老家有一间很大的美术学校,是位千万富翁。我们都不相信。
这位画家却告诉我,千万富翁是真的。他是为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才离家出走,自愿过这种生活的。我问:“在家也可以画,为什么要离家?”他说:“画画就是画心,在我心目中小堡村是先锋艺术的前沿陆地,我一走进这个村,就像戴上红军八角帽,手握钢枪要冲锋了。”说完,他泪流满面。
我惊喜万分,激动不已。这种理想主义者的自由生活,不正是我追求的和寻找的?我问:“还有小院出售吗?”他告诉我,附近有一画家刚搬走,有一个院子出售。我赶忙联系,房主见我急要,开出当时的天价十二万五千元。我当场就买下了房子。
小院装修完总共花了30多万。老师一直骂我:你是搞土地研究的,你还不知道这个房子不能买吗?将来它会被拆。我说:管他,不就是个房子吗,拆了再说。只要我过得高兴!愉快!我就买!
小堡村有个画家,说:“通州是北京的,宋庄是中国的,小堡是世界的,我们是人类的。我们为人类画画,不为人民币画画。”这有些像疯话。但我却感到了他们的智慧和勇气。
过去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但不是为了记恨什么,我有我的目标,我为此奋斗了近三十年。
本报记者 刘晋锋
“画家村记事”
■ “画家村记事” 2003年,于建嵘搬进了宋庄小堡村,与村民和画家们结为好友,平日又常有朋友来访。于建嵘在微博上以诙谐的语调,白描了宋庄村民和来访客人的小故事。
●官人陈志武。志武兄,美国名教授,大经济学家,湖南老乡。陪参观小堡。见大妈房旧未修,问何故。大妈言,儿孙在外,旧房可住,且怕拆迁。陈告知:您老放心,谁敢强占农民的土地和房子告我。并对我们这些陪同说,乱拆农民的房子就一定要重罚。大妈轻轻问我,这位总理如何比电视里的年轻啊。
●史家吴思。吴思兄,专事“潜规则”之历史学家也。来小堡,陪见张画家。吴求教小堡历史。张言,不过十数年。吴反驳,从房子建筑来看,起码有几百年了。张曰:我们这些画家从圆明园搬来前的小堡应不是现在的小堡。吴言其概念有误。张言,你发明“潜规则”一词之前,有潜规则之说吗?吴无语。
●老娘的油画。小堡村第一个村民开的画廊是冬生家的。我叫他妈叫老娘。有一次,我带众外国友人去他家参观一个油画展。我对外国友人说,这些画都是我老娘画的。友人惊讶。老娘很认真地对客人说,不错,我每天做菜时放些油在布上,就成了油画。众大笑,老娘仍然很严肃、很艺术家地看着大家。
●北大贺卫方。教授贺卫方,性情中人也。来小堡小聚,称要小喝几口。请几位男女画家相陪。席中对酒称雄。一女画家自愿与贺教授对决。不到十分钟,贺教授投降称臣。现凡说文化艺术教育等等,小堡人必言,北大与我们小堡比差得太多,北大名人贺卫方曾说不敢与小堡比也。听者均肃然起敬。
●兽医张鸣。友张鸣成为人民大学名教授之前是一兽医,专干断鸡犬子孙的勾当。一日来小堡游玩。所到之处,女画家欢呼雀跃,而鸡犬四处躲藏。家犬威威因饥饿归家。张教授一见,兴奋得要重操旧业。威威惊奔而出,数日不归。张教授没能尽兴,写《庄主于建嵘》尽损我之能。我责威威没舍身救主也。
●强人马嫂。马嫂的老公马哥,山东人,北京某工厂退休。小堡村是马嫂的娘家。一日,问起当年的马哥如何“嫁”给了马嫂。马哥言称,走错了门,当年也算工人老大哥,五十岁可以找一个十八岁的郊区姑娘。马嫂双手叉腰怒言,工人牛什么啊,现在十八的小伙能找一个五十岁的郊区娘们就算有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