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报独家获得韩飞粤办出的“户籍”。

 

彭文乐入学资料并没有填写身份证号。
　

2011年2月17日，元宵节。

　　上午，江苏省邳州市八义集镇的大街上，行人如织。街道两旁，演魔术的马戏团、卖元宵的小摊，热闹非凡。

　　这是新年后第一个月圆之夜。

　　可这一切，似乎与八义集镇苗楼村荣庄大队的韩中玉一家无关。这个元宵节，对他们来说，注定百感交集。

　　数日前，在网络上被高度关注的“微博打拐”行动中，深圳警方赶到远在江苏邳州的韩家，成功解救了已经失踪近3年之久的彭文乐，和韩家的另一养女韩飞粤。

　　这对韩家来说，不啻于一场灾难。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打拐行动的推进，韩家似乎逐渐淡出了公众视线。

　　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显然被舆论忽略。记者调查发现，两名被拐儿童中，彭文乐在没有户籍证明的情况下，已入读当地小学。而身份扑朔迷离的韩飞粤，甚至成功取得新户籍。

　　这些孩子怎样逃脱一个个制度漏洞，逃过邻居眼睛、入学审核和人口登记，成功在异乡生存？

　　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不久前在微博上呼吁：“反对拐卖，人人有责。”这提醒我们，不应忽视被拐儿童在异乡得以生存的土壤。土壤不滤净，打拐更艰难。

　　A“重男轻女”观念

　　如果谁家没有男孩，就会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没有子孙后代。

　　如果不是深圳警方带走了彭文乐和韩飞粤，韩家应该有3个孩子。其中真正与韩家有血缘关系的，只有韩家的大女儿韩丽丽（化名），由韩中青与妻子所生。

　　韩家所在的邳州市八义集镇苗楼村是一个大村，在2008年时，由当地苗楼、荣庄和谭洼三个行政村合并而成，目前村里住户有1400户左右。

　　90年代初期，韩中青结婚，妻子产下女儿韩丽丽。

　　韩丽丽今年16岁，在当地一所初中读二年级。记者在韩家采访时，丽丽并没有从失去弟妹的阴影中走出来，话很少。唯一的表情就是反感，采访途中，不时催促记者离开。

　　虽然有了女儿，但是韩中青一直希望有个男孩，来延续韩家的香火。

　　韩中青的哥哥韩中玉介绍说，当地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如果谁家没有男孩，就会被人看不起，被人嘲笑没有子孙后代。这些压力，你们城里人是无法体会的。”

　　可事与愿违的是，就在韩妻产下女儿后不久，发现身体不适。在以后的数年时间，韩妻一直奔波于当地各家医院的妇科门诊。

　　“那时候，弟弟一直希望把他老婆的病看好，再生一个孩子。”为此，韩中青还办理了新的准生证。

　　但是直到最后，这张已经办好的准生证，也没有用武之地。

　　B惊喜掩盖的疑虑

　　突然到来的彭文乐，给韩家带来了莫大惊喜，同样也带来了疑问。

　　2008年4月，春节后外出打工的韩中青突然返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回家，韩中青带回了一个3岁男孩。这个男孩，正是彭文乐。

　　突然到来的彭文乐，给韩家带来了莫大惊喜，同样也带来了疑问：“孩子哪里来的？”

　　根据韩中青妻子向警方的交代，当年韩中青告诉家人，男孩是其与外面另一女子所生，并且希望在老家的妻子好好抚养。

　　“弟弟还告诉我们，跟外面的女子只有生活关系，并没有婚姻关系。如今，这女子要结婚了，可是未来的丈夫并不希望把这孩子带入婚姻生活，所以韩中青就把孩子带回了邳州老家。”韩中玉告诉时报记者。

　　然而，在家人的印象中，韩中青生活作风严谨，并不是拈花惹草之辈，“但是我们后来想想，他一个人常年在外，偶尔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家人的疑虑很快被得到男孩的惊喜所掩盖。

　　彭文乐来到韩家以后，立即就融入了新的生活。“我们叫他喊伯伯，他就喊伯伯，叫他喊妈妈，他就喊妈妈，一点生疏的感觉都没有。当时我心里还在想，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么快就融入了家庭。”韩中玉说。

　　然而，根据深圳警方的调查，当年韩中青向家人介绍的彭文乐来历，其实是一场骗局。事实的真相是：2008年3月25日，在深圳光明新区公明路上，穿夹克的韩中青趁彭家人不注意，强行抱走了彭文乐。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骗局，开启了彭文乐3年邳州生活的大门。

　　C被忽视的“妹妹”

　　韩飞粤究竟是人送的还是买来的，这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深圳警方在成功解救彭文乐时，调查了解到韩中青去年因意外已经死亡，同时，还发现在韩家生活多年的5岁女孩韩飞粤，也并非韩中青所生。

　　随后，警方通过DNA检测和对韩中青妻子的询问，确定韩飞粤也是韩中青从外地打工之时，带回邳州的。

　　韩飞粤被带回韩家的时间，大约在2007年，那时女孩才3个月大小。

　　“弟弟跟我说，韩飞粤的父母是他的工友，两位年轻人未婚就怀上了孩子。后来，在女子生产前段时间，男子独自离去。”韩中玉告诉记者，“后来，弟弟就向女子要来了小孩，当时并没有给那女的钱，女的只是关照弟弟，一定要把小孩带大，抚养成人。”

　　也就因为这些话，韩中玉并不认为韩飞粤是弟弟拐来的。

　　然而，与韩中玉说法不一的是，韩中青的妻子在接受警方询问时称，女孩是丈夫在2007年春节时，从广东花了900元买回来的。

　　相比广受媒体关注的彭文乐，韩飞粤无疑被忽略，其亲生父母至今也没有找到。而时报记者调查发现，韩飞粤在韩家时间比彭文乐更长，甚至取得了当地户籍。

　　韩飞粤究竟是人送的还是买来的？随着韩中青的去世，这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D绯闻淹没了质疑

　　根据规定，收养人应同时具备多项条件，第一条就是“无子女”，韩中青显然过不了这关。

　　从2007年开始的一年多里，两个小孩先后出现在韩家。

　　一位村民透露，当年韩中青告诉大家，彭文乐是他在深圳打工时，与外面的女子所生，“这是人家的隐私，我们也不好多问。”

　　该村民回忆道，那段时间，大家议论纷纷，“在农村，公开说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把生了的小孩带回家，多少有点丢人！”

　　对绯闻的兴趣淹没了邻居们对孩子来源的质疑。

　　村里的一位老者还告诉记者，大家始终搞不清，两个孩子之间，究竟谁是抱来的，谁是韩中青在外面生的，“我们一直认为抱小孩回来也正常啊，哪里知道他是买来的，抢来的啊！”

　　村民们不了解的是，即便不是买来的抢来的，这抱小孩之举也殊非“正常”。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规定，收养人应同时具备多项条件，而其中的第一条就是“无子女”。韩中青显然过不了这关。

　　村民眼里的正常行为，荣庄大队的干部却明白这“不正常”。

　　韩中玉告诉记者，韩飞粤来后不久，荣庄大队的干部就赶到韩家了解情况。韩飞粤的来历并没有搞清楚，却给韩中玉留下了一条信息，就是要罚款。

　　“当时好像说我们违反了政府的哪项政策。”韩中玉说。他却没记住到底是哪条政策。

　　不过，大队干部的罚款愿望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他们来了几次，看我是个残疾人，家中又没有钱，最终就算了。我这副模样，他们能把我咋的？”韩中玉说。

　　不久，彭文乐来到了韩家。可这回，大队干部并没有出现。“我也一直纳闷，这次他们为什么没有来？”韩中玉说。

　　而这一切，苗楼村村委会主任苗加勤称一直都蒙在鼓里。

　　苗加勤说：“我一直不知道这些情况，直到这次春节深圳公安局来解救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苗加勤表示：“从我这里到他们韩家，距离至少有4里路，没有什么事情，大家联系很少。他们家突然冒出个小孩，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E拐卖女孩成功落户

　　一个被警方认定为“买来的”女孩，却成功在当地落户，而登记信息均系造假。

　　虽然两个孩子得到家人和邻居们的认同，但是在我国，有着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诸如入学、社保等都与户口挂钩。似乎，这是非法“收养”难以逾越的关口。

　　采访时，韩中玉透露，彭文乐的户籍问题一直没有解决。韩中青生前曾经找过当地的派出所咨询，但是因为没有彭文乐的医学出生证明，几经努力，最终未成。

　　为此，韩中玉特意向弟弟了解过彭文乐出生证明的去向，“他说，因为医院费用太高，孩子是私下接生的，没有医学出生证明。”

　　彭文乐的户籍问题至今成谜，可是根据时报记者掌握的证据表明，女孩韩飞粤却成功在当地落户。

　　在相关的户籍登记资料上显示，韩飞粤的“登记日期”是2007年11月19日，“出生日期”是2007年3月16日，“出生地”是江苏省邳州市，“籍贯”是原荣庄村，“办理单位”是八义集镇派出所。

　　而根据深圳警方公布的信息称，韩飞粤实际上是韩中青从广东买回邳州的，这说明户籍登记资料上的“出生地”与“籍贯”两项信息均系造假。

　　苗楼村村委会主任苗加勤对记者表示，如今村民办理户籍，并不需要经过村委会登记。

　　2000年前，村民办理户口需要到村委会登记，并且由村委会在表格上填上姓名、出生日期、父母姓名等信息，再盖章确认后，凭表格去派出所进行户籍登记。

　　“但是在2000年后，村民只要拿着医学出生证明，就可以直接去派出所办理，并不需要通过我们这里。”苗加勤说。

　　时报记者随后赶往八义集镇派出所了解相关情况，被告之需要经过邳州市公安局的批准。随后，记者又赶往邳州市公安局，但是被告之：“局里的领导认为这件事情已经报道过了，不再接受采访。”

　　另据记者了解，韩飞粤的户籍办理由韩中青一手操办。如今韩中青已死，户籍登记如何办理成功，也成了一个待解的谜团。

　　F没有户籍顺利入学

　　记者查阅了学生报名登记表，发现在彭文乐的身份证号码一栏上，是空白。

　　彭文乐来到邳州不久，就先后被送进当地的幼儿园和小学读书。

　　彭文乐就读的幼儿园是八义集镇中心幼儿园，离韩家相隔数里，平时都由养母接送。据了解，彭在幼儿园入学的时间不足一年。

　　2009年9月，在新学年来临时，彭文乐被养母送到了八义集镇苗楼小学读书。苗楼小学是一所村办小学，学生大多来自苗楼村。

　　2月17日，正值苗楼小学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时报记者赶到学校采访时，学校的韩校长正向其他同学了解彭文乐的去向，“我们今天发现这孩子没有来上学，了解后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

　　彭文乐的离开，让老师们充满了遗憾。

　　班主任曹老师告诉记者，彭文乐上学期读二年级，学习非常优秀，开朗、敏捷，能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并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汉字。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讲卫生，活动课的时候，满地打滚。“这主要跟家长的素质，以及家庭教育有关。”韩校长说。

　　根据相关规定，入学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个是学生要有户口，另一个，就是学生须满六周岁。

　　在学校，记者查阅了当年的学生报名登记表。发现登记表上，在彭文乐的身份证号码一栏上，却是空白。“这就表示，彭文乐报名的时候，肯定没有带户口本来，很可能都没有户口登记过。”韩校长说。

　　而入学新生必须年满六周岁的条件，彭文乐也没有达到。

　　根据后来警方证实，彭文乐的出生年份应该在2006年，在2009年彭文乐入学一年级的时候，才4岁左右。于是在学校的报名登记表上，彭文乐的出生年月变成了“2004年1月”。

　　班主任曹老师表示，这些漏洞是孩子报名入学的时候把关不严，是自己的失误造成的。

　　韩校长称，学校里还有一部分没有进行户口登记的孩子，他们大多是一些超生的孩子，上户口困难，“我们也非常为难，按照规定我们可以拒绝他们，但是他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又是本村的孩子，难道就因为这不让他们读书了？这样会不会剥夺了孩子们的受教育权呢？”

　　G一个悲剧到另一个悲剧

　　那些失踪的孩子，大多数应该都如彭文乐一样，从一个悲剧，跳入即将出现的另一个悲剧。

　　新年刚过，韩家大门上祈福平安的新春门联，依然耀眼夺目。而大门里面，家人时时相对而坐，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沉默。

　　就在去年6月，曾经把彭文乐和韩飞粤带回韩家的韩中青，因为患上直肠癌，撒手离开人世。

　　留在家中至今未婚的哥哥韩中玉，成了韩家的顶梁柱。但是韩中玉在21岁那年，做泥水工时，从4层高楼摔下，落下双腿残疾，如今只能依靠轮椅代步。

　　原本，韩中青已经规划好未来。他希望通过彭文乐来延续韩家的香火，通过韩飞粤以及韩家亲生的女儿，来照顾韩家的老小。但是在这个春天即将来临的季节，韩家的希望一个个烟消云散。

　　“现在的这个局面当初谁也没有料到。”韩中玉坐在轮椅上，双眼红润，“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这一天。”

　　在网络上，有网友评论，韩家如今品尝的离别之苦是罪有应得，只有这样，才能深切体会彭家当时骨肉分离的痛苦。

　　在结束采访，离开邳州之际，当地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官员致电时报记者，他认为彭文乐事件是一起悲剧，找到彭文乐，也是韩家的不幸，找不到彭文乐，是彭家的不幸。

　　幸与不幸，缘于那害人又害己的拐卖。他认为，那些失踪的孩子，大多数应该都如彭文乐一样，从一个悲剧，跳入即将出现的另一个悲剧。

　　只有人人觉醒，层层把关，从制度上堵住一个个漏洞，才能减少类似悲剧轮番上演。

　　【记者手记】

　　这些漏洞不应该出现

　　韩飞粤的户籍登记，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但是，它还是出现在了我的镜头里。一个被买来的小孩，居然办出了户籍！

　　邳州之行，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去查找漏洞，查找两位被拐的小孩，及在异乡能够生存下来的环境和制度漏洞。

　　韩中青的家乡，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院子，院子与院子挨在一起，使得邻居们都紧密串在一起。

　　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小孩的到来，有没有引起村民的怀疑？怀疑之后，该不该举报？

　　然而，让人震惊的是，在大部分村民眼里，并不知领养有条件、买卖是犯法。由此，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小孩，可以成功落户，可以成功上学，可以成功在拐卖地正常生存。

　　针对猖獗的儿童拐卖，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在微博上呼吁：“反对拐卖，人人有责。”其实，“微博打拐”的盛行，就是公民责任的体现。

　　这种责任观，理应更加普及，一直普及到韩中青及更多中国的偏远角落。

　　也是在近日，我与家乡一所学校的校长聊天，问他：现在新生入学，要不要户口本。他明确告诉我：“一定要，为了识别身份、加强管理。”

　　如果，邳州苗楼小学也这样实行严格入学登记，或许，彭文乐可以更早被发现；如果，基层的人口流向登记制度更完善，或许，彭文乐可以更早被发现；如果，全国失踪人口数据库能够建立、完善、公开，或许，彭文乐可以更早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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