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矿业沉浮

在李毅中卸任安监总局局长之际，一场安监系统内近年来涉案级别最高的腐败案正在紧张的调查中。

2008年2月21日，河南省安监局局长李九成被中纪委带走调查。来自河南安监系统的说法，这是一起涉嫌几千万的典型的"官煤勾结"重案。

安监系统近年来违法违纪案件易发、高发、多发，尤其表现在办理安全生产行政许可，事故查处、安全检查，安全资质评审，安全培训机构资质管理、培训考核，安全设备物资推荐等方面。

 

当下，小煤矿主的暴利成为安全整顿的最大拦路虎。而与煤矿企业的高额利润相对应的则是安监系统人士的工资比较低--他们能够拿到的补贴最多一次也不过200元。

 

监管与被监管者之间如此巨大差距，却被长期忽略和漠视，是制度耶？是政策耶？

 

而山西，则正在酝酿另一项规模宏大的计划：将整合证照齐全的无论是国有还是私营的小煤矿。清晰的煤矿产权，在地区战略下，除了按照政策限定的时间进行，别无他法。

在没有正常的足够健全的产权交易之下，强制性下的资源整合，如何确保各方合法合理利益，并防止李九成案件再次发生？

 

对于安监系统而言，李九成落马所带来的震动不亚于一场矿难。

 

2008年4月4日，赵岸青匆匆飞抵浙江宁波。在这里，中国安全生产报年会正在这里召开。会议已经进行了几天。作为直管中国安全生产报的安监总局领导，一向准时出席的赵岸青，没有任何预兆下“迟到”，让一向敏感的安全生产报记者感觉到一股“不祥”。

 

不是又发生了什么矿难，但消息不比这个糟糕。

 

“李九成的案子基本查完了”。安全生产报的记者终于从赵岸青那里获得仅有的这句话。但消息已经令人震惊。赵岸青在安监总局的另一个身份是中纪委驻国家安监总局纪检组组长。

 

“这绝对是安监总局升格以来的第一大案。此前从来没有一个正厅级官员因为安全事故责任之外的问题被查。”一位从2002年起与李九成往来较密的河南安监系统人士评论说，“所有人都很震惊。”

 

2008年2月21日，戊子年元宵节，下午两点左右，时任河南省安监局局长李九成突然被纪检部门带走，原因是“配合相关部门调查”。事情发生比较突然，此前一天，李九成还主持了一年一度河南省安全生产工作会议，并在台上发表了讲话。

 

李九成涉及经济问题上千万元的说法在河南安监系统内流传。“这个事情还没有到发布的时候。”迄今为止，河南省纪委没有向记者做出任何正式回应。

 

就在一年前，李九成还是安监系统的“明星”。2007年1月25日，全国安全生产会议在河南召开，李九成在总局官员发言完毕之后，代表地方局做了典型发言。

 

李九成事发一个月后，3月下旬，中纪委驻国家安监总局纪检组组长赵岸青亲自赶到郑州，召开了煤监系统和安监系统全体会议，要求两大系统配合查案，并强调了每位干部必须“廉洁自律”。

 

据当时在场的安监系统人士告诉本报记者，赵岸青在河南全程都显得焦急和憔悴，显得忧心忡忡。

 

3月20日，李毅中卸任安监总局局长前在安监系统作了最后一次讲话。讲话中，李毅中也提及部分官员发生了“极个别问题”，“令人痛心”，并要求大家“吸取教训，引以为戒”。彼时，李九成案还在紧张的查办当中。

 

此后，安监总局内的反腐声不断升级。新任安监总局局长王君、纪检组长赵岸青、煤矿监督局局长赵铁锤分别在不同级别会议上强调“廉洁自律”，并出台安全生产督查“六条禁令”。

 

在安监系统人士看来，李九成案正值全国小煤矿产权变更的高峰期，案件背后耐人寻味。

两个月过去了，相关部门仍没有正式通报李九成案发原因。但与此同时，一个名叫磴槽集团的公司浮出水面。

 

5个月前的2007年12月初，磴槽集团董事长袁占国在外出开会期间突然被纪检部门带走。一周之后，磴槽集团所属的矿上才得到通知，称袁被“双规”。

 

同样令人诧异的是，袁占国案件也是由中纪委直接办理，截至目前也没有公布案情缘由。李九成与袁占国两人私交甚密，这在河南安监系统内是公开的秘密。

 

一位与袁占国私交不错的安监系统人士透露说，袁占国一直都是李九成树立起来的典型，前者既是后者的政绩，两人私交也不错。两人最近一次公开“交集”发生在2007年7月，时任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来磴槽集团参观，即是李九成全程安排陪同。

 

从登封市区出发，朝西南方向行驶20公里左右，就是大金店乡。袁占国所属的磴槽集团即坐落于此。在磴槽煤矿的门口，有一条狭长的甬道连接着相邻的大金店乡和白坪乡，串起了大大小小几十个煤矿。这条甬道旁每过2-3分钟，便有一辆装满煤炭的重型卡车驶出。

 

磴槽煤矿的历史悠久，是全国第一批被命名为质量标准化矿井的企业，曾被评为全国乡镇煤矿“5朵金花”。下辖5个煤矿以及3家非煤企业，年产原煤量达200万吨左右。

 

磴槽是磴金槽的简称。这里的山间本有一条河，河水裹夹泥沙而下，大多数村民依靠在沙里淘金求生。澄出金子的木槽就是他们最朴素的致富寄托，而后发现了煤矿，遂以此为生。

 

4月15日，当记者抵达磴槽集团时，其大门口还依旧悬挂着袁占国与部分来访领导的合影。照片上的袁占国，50岁左右，大圆脸，个子不高。

 

登封市委办公室人士也告知记者，该案由中纪委直接办理，地方政府也不了解详情，亦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任何书面材料。

 

从众多矿工的表述来看，袁占国在磴槽集团是一个威权人物，在这家集体所有制企业中，口碑近似于完美，“袁总对我们都不赖，这几年磴槽发展都靠他。”

 

自从1980年代开始，袁占国就开始获得无数荣誉，是现任的郑州市人大代表、登封市人大常委，曾被授予全国煤炭双十佳矿长称号。2003年9月，又被国家发改委、中国社科院联合授予“新时代改革之星”称号。

 

就是这个低调且不张扬的袁占国，却使得一度濒临倒闭的磴槽这个老煤矿逐渐复兴起来，磴槽煤矿的年产量也从原来得30万吨，上升到后来的60万吨。

 

在磴槽煤矿逐渐枯竭之后，袁又先后购买了国营企业登封市化工厂和三元二井，整合扩建了金阳煤矿和金岭煤矿。并用六年时间采取合资、合作、兼并、购买、股份制等办法新建华汇石材厂、金光太阳能厂、金龙化工厂、金岭煤矿、金阳煤矿等6个企业，完成了扩张步伐。

 

来自于安监系统内部的说法则显示，袁占国的“出事”与资源整合中争夺资源的方式方法有关。在袁占国带领磴槽集团“攻城拔寨”的同时，资源整合中产生的矛盾和利益冲突早已埋下隐患。“企业大了肯定得罪人。”磴槽集团办公室人士没有否认这种说法。

 

从2004年7月开始，河南省政府决定用一至二年的时间对全省煤炭、铝土矿资源进行整合，确保全省矿产资源的合理有序开发。

 

在这个决策的推动下，由12个政府部门联席调研，确定了7个煤炭集团和5个铝业公司作为整合的推动者。其中磴槽煤矿通过改造买断的小煤矿，使资源利用率由原来的50%提高到80%，成为这个政策的成功注脚。

 

亦有部分业内基层人士对于资源整合中行政裁量权过大，对矿主的损失不加以补偿等滋事的隐患表示担忧，“这种行政化整顿矿权的思路，不仅会产生腐败和利益倾轧，似乎与市场化的初衷越来越远。”

 

有来自登封当地的说法称，袁占国涉及贪污以及行贿两方面的问题，牵连了“其他领导”，且数额不菲。但是磴槽集团方面不愿意相信这位威权人物贪污的可能性，“他自己就是集团大股东，干吗贪自己的钱。”

 

截至目前，磴槽集团尚没有接到关于袁占国的情况通报，集团也没有委任新的董事长，由几位矿长负责日常工作。

 

来自安监系统内的说法称，除了磴槽集团，另有禹州市和新密市的矿主由于李九成案被纪委传唤。但此说法未能得到相关部门的确认。

 

科班出身的“明星”官员

 

在河南安监系统，李九成一直被誉为“明星”人物。

 

李九成毕业于焦作矿业学院采煤系地下采煤专业，属于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后分派到河南省煤矿厅工作，后又到郑煤集团所属的裴沟煤矿挂职锻炼。此后就一路历任煤炭厅、煤炭工业管理局安全监察局的领导职务。39岁那年李九成便出任副厅级干部，成为河南省一位引人注目的年轻官员之一。

 

2000年，安全监督被放在了突出重要的位置，从原属于河南煤炭厅的安监局单列出来，成立煤矿安全监察局，李九成出任局长。2002年，成立河南省安监局，李九成被任命为局长，成为河南这个矿产大省安全监察方面的双料局长。

 

此后，李九成一直是地方安监系统的“明星”。在安全监察的体制创新方面，河南安监局一直是安监系统各地方局中的榜样，颇为安监总局看重，“以前每次全国开会，总局领导发完言之后，李九成都是第一个发言的。”一位河南当地煤炭条线的资深记者说。

 

在2002年上半年期间，当时国家安监总局还没有升格成正部级单位，相关部门就曾考察过李九成，打算调任其担任国家安监局副局长，后由于种种原因并未成行。一位河南安监系统人士这样表示。

 

“李九成这个人要功过两分来看，他是那种有开拓性的官员，敢想敢干，但是工作作风有些简单粗暴，不利于团结其他干部。”思忖再三，一位接近李九成的河南安监系统人士作如下评价。

 

李的任上曾历经大平矿难、新安矿难、陕县“七二九”等诸多矿难。一位亲历过矿难指挥现场的安监人士描述称，“李九成的性格挺适合灾难营救的。”在整个灾难现场，李不拘小节，说话严厉且雷厉风行，减少了因为犹豫而耽误的抢救时间。

 

由于营救得当，陕县“七二九”矿难的所有被困矿工全部获救。在一位当地媒体记者和一位当地安监系统官员的合作下，一本暂名为《为了69名矿工生命》的书已经进入了出版社最后出版阶段。这本书花了两位作者3个月的调研时间，详细还原了整个“七二九”矿难的营救过程。

 

其中一位书作者坦承出书是为了介绍成功营救矿工的经验，李九成作为营救的主要指挥者之一也占去书中重要笔墨。

 

李九成领导下的河南安监局一直担负着安监系统内的创新探索。河南省安监、煤炭管理部门率先推广“三委派”制，即由地方政府向小煤矿直接选派安全矿长、技术矿长和安全特派员。并在这个基础上，推广“安全工资”制，把生产安全与工资收入挂钩，形成“四三三”工资分配制度，即安全工资占40%，效益工资占30%，基本工资占30%。

 

此外，河南省安监局还将亿元GDP死亡率、万人死亡率、煤炭百万吨死亡率等数据作为重要考核指标，在全国推广。并在省、市、县、乡、村、企业形成六级安全网络管理，全国领先。

 

来自安监系统的多种说法显示，李九成本次落马与部分煤矿之间的利益输送有关。其常年位居监管系统高位手握大权，又比较重视所谓的“义气”，有些拉帮结派的作风倾向，加之性格粗放不谨慎，难免导致权力失去监督制衡。

 

“我之前也觉得他可能会出事，做事风格太大大咧咧了，不计较后果。”有安监系统人士描述称，李九成曾在一次在公开会议上，当着众多媒体记者的面冲一位副局长拍桌子，场面十分尴尬。

 

出事之后，李九成的简历被迅速撤下河南省安监局的官方网页。2008年3月，原河南省煤炭工业管理局常务副局长张国辉被任命为新任安监局长，低调履新。

李九成案并非孤案。

 

2007年3月，原广东省安监局副局长胡建昌被判有期徒刑三年。胡曾违规发放煤炭安全生产许可证，并收受煤矿主贿款10万元。

 

“(胡建昌)明明知道井下工作面上面顶着几千万吨水，安全评估根本没提到，必须受到法律制裁。”2006年2月，时任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在讲话中评价说。

 

更早的案例发生在2006年4月，山西煤炭安全监察局技术装备处处长刁岷、太原市下属区县的4名安监局局长、太原矿山设计研究院院长等相继落马，原因依旧是在煤矿大省山西对煤矿资源的整合时，数位官员在新一轮安全许可证换发期间“以权谋私”。

 

以煤矿为例，其合法运营必须“六证齐全”。六证包括煤矿采矿许可证、煤炭安全生产许可证、矿长资格证、企业法人营业执照等，分别由煤炭工业管理局、煤监局、国土资源厅以及工商部门等发放。其中，煤矿安全生产许可证的发放大权在各省煤监局，非煤矿山则由安监局发放。

 

在目前的安监体制下，在国家局层面安监总局和煤监局合署办公，煤监局长同时也是安监总局的党组成员。而在部分地方，这两个部门也常常是“一班人马两块牌子”，由一人兼任双料局长比较常见。

 

“就河南、山西这种煤矿大省来说，肯定是煤监局长实权更大些，相对责任和反腐败难度也更大。”一位河南安监系统的人士说。而本次落马的李九成也是一身兼两职的双料局长。

 

2005年，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升格为“总局”，从副部级单位变为正部级。升格后的安监系统权力也随之增加。

 

从2004年下半年开始，《煤矿企业安全生产许可证实施办法》颁布施行，发放煤矿安全生产许可证的职责归属安监系统，意在让安全生产主导煤矿发展的“生杀大权”。

 

但权力的增加往往也伴随着寻租空间的增加。在看得见的手依旧掌控稀缺资源的前提下，矿产资源价格不能完成市场化，国有煤矿可以理所当然地从政府手中以“资源整合”的方式获得更多矿产资源，私人资本则更倾向于以寻租的方式从权力者手中拿到并维持采矿权。

 

“现在安监的权力太大了，没有他们发的证就不能开矿，这就等于掌握了生杀大权。这样的权力很容易滋生腐败。”中国煤炭运销协会专家李朝林4月14日对记者评论说。

 

2005年至2007年9月间，浙江省检察机关共立案查办浙江省安监系统职务犯罪案件27件27人。一份浙江省安监系统刊物《安全生产导刊》2008年第一期中用“高危群体”形容安监系统，称其处在“身处利益角逐、多种矛盾的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可能“栽跟头”。

 

“安监系统近年来违法违纪案件易发高发多发，尤其表现在办理安全生产行政许可，事故查处、安全检查、安全资质评审、安全培训机构资质管理、培训考核、安全设备物资推荐等方面。”刊物中一一列举了每一个可能寻租的环节。

 

这些寻租的环节遇到巨大的利益诱惑，极易擦出火花。近年来，国内原煤价格突飞猛进，已经达到300元/吨的高位。部分小煤矿的成本相对较低，每吨成本估计在100元左右，按照20万吨的年产量计算，一个小煤矿的年利润就在4000万元。

 

其中尤其以安全整顿的损失最大，停几天就可能损失几百万，“我们(煤老板)也倾向于拿出点小钱来‘搞定’。”

 

安监收入的现实处境

 

李九成案发后，本报记者在河南、山西的调查中也意外得知，安监系统人员的收入也被重重提起。

 

除了安全生产新体制的磨合之外，腐败的隐患还在于，安监部门一线员工劳动强度大但薪酬普遍较低，而面对的又是利润丰厚的煤炭开采行业，容易滋生腐败。

 

“白天肯定不休息，晚上休息不保证”这已经成为安监系统内工作人员的工作常态，“但我们的收入并没有提高，更不用说加班补贴。”一位安监系统人士这样诉苦。

 

安全监管常常要下矿井，且突发事件时有发生，一线安监员的劳动强度往往大于一般公务员，下班之后也不敢关闭手机。

 

根据国家有关文件，纪检、政法、公安、计生、信访等部门都享有岗位津贴，安监系统却迟迟因为没有政策依据，导致岗位津贴发不下来。

 

在现行的薪酬体系中，煤监部门的员工收入是直属中央财政发放的，而安监部门的财权则在地方。相比而言，安监系统一线员工的收入更低，部分偏远地区的安监员每年所有的收入加总不到3-4万元。

 

相反，安监员们监督的煤矿企业却利润丰厚，与此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跳槽去一个国有煤矿做管理人员，一年的收入大概在10多万元，当个副矿长就有几十万。肯定比在安监部门收入高得多。”一位河南安监系统人士说。

 

人员流失的情况已经在逐步显现，从2005年开始，河南省安监局下属某分局的人员流动很快，不少毕业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就跳槽去了各种煤矿，甚至一位郑州煤监局的领导也在大平矿难之后，辞职下海。

 

“在煤炭一天一个价格之下，煤炭局安监局身份尴尬，没有办法避开收入问题。”河南当地一位资深煤炭记者称。在无法回避的情况下，手握检查相关行业安全生产条件、设备设施安全、劳动防护用品使用和人员安全资格持证情况的一线安监员“出轨”的隐患，甚至也可能在大型建设项目安全设施设计审查和竣工验收中谋取利益。

由地方各自解决补贴问题，不但会造成地区间的差异，也同样有政策上的阻碍。2005年，中纪委等六部委联合下发了规范津补贴的文件，要求各地规范公务员的薪酬补贴。今年浙江省专门就岗位津贴发放召开了会议，最终决定，省市县政府制定的岗位津贴一律取消，只保留国家政策岗位津贴。

 

更高层面的解决方案已经在酝酿之中。2007年，国家人事部和安监局曾联合调研安监系统的收入问题。根据安监系统的内部说法，相应的补贴很快将下发。

 

“单凭职业道德约束是不够的，还是需要适当提高薪水，把一线安监员的收入维持在一个合理有尊严的水平。”一位长期在安监系统工作的人士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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